屯文。絮叨。

朝夕(剑网三同人·策藏)番外·永夜

 

番外·永夜

 

叶炻靖是在九月的最后一天回到杭州的。暌违三年之久的藏剑山庄渐渐出现在碧波粼粼的西子湖另一端的时候,这素日守正持重的十三岁少年也难得露出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开怀表情。

“云衣姐姐!”叶炻靖先去给几位庄主和长辈们规规矩矩请了安,来不及换下风尘仆仆的衣装,就冲进了少时的居所月澜轩。

“靖儿回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帘子里侧传来,叶炻靖不由得心跳加快了几分。同辈的兄姊人数众多,唯一与自己交好的却只有大伯家的云衣姐姐。记忆中这个大自己十一岁的堂姐总是那么娴雅恬静,话不多,可总用那似乎能洞彻人心思剪水双瞳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也许是因为她一样不喜欢习剑,叶炻靖从小就对这个姐姐颇多好感,两人常常为了逃开晨练一起在剑庐里躲着。所以同辈中,叶炻靖和叶云衣的武功的确算不上翘楚,但叶云衣精通冶术,叶炻靖尤擅贾道,都颇得几位庄主青眼。

“是长高了不少,公主可还好?”叶云衣还像从前那样拍拍叶炻靖的肩膀,三年前不过到自己胸口的少年已经长得快和自己一样高了。

听见堂姐问娘亲的事情,叶炻靖神色有些别扭,“娘亲安好……她非要我去荣王府给世子做伴读,我不想去,便跑回来了……”

“这……若王府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叶云衣无奈地看着还在赌气的弟弟,他知道从小叶炻靖就不喜欢和那些王公贵族打交道,偏偏又没法摆脱这身份,还是在山庄里更让他觉得自在些。

“我不管!当初娘亲说了只要在王府待两年我就能回杭州,若不是为了那什么劳什子的爵位,去年就该回来的!此次多亏二庄主写信给父亲,不然还不知道要留我到何年月!”叶炻靖灌了一大口茶,也只有在叶云衣这儿,他才能摘下平日自持守礼的假面具痛快地吐露心声。

“哈哈,我就知道,二庄主也一定舍不得你被那些人呼来喝去的。可这次他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叫你回来,肯定是想着让你帮衬他管事,到时候你就真没法推三阻四了。”

“那有何难,无非是兵甲买卖的生意,云衣姐姐还信不过我?”叶炻靖的父亲在这方面也是个奇才,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叶云衣自然不会怀疑他无法胜任。

“啊,时间不早了,靖儿就在这里用饭如何?姐姐做你最喜欢的蟹粉豆腐。”

“好呀!”听见有爱吃的菜,刚刚诸多抱怨也被叶炻靖抛在脑后。他早就吃腻味了王府里那些过于精致却索然无味的饭食,想念家乡菜肴很久了。

 

姊弟两个正聊着,突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子掀了帘子走进来,附耳对叶云衣说了什么,叶云衣先是无奈地笑笑,又拉着这女孩子到叶炻靖面前道:“浅笑,见过靖少爷。”

“见过靖少爷。”小姑娘一身与叶炻靖一样的雁虞衣,看样子也是藏剑的弟子,可在叶云衣面前处处谦卑恭谨,对叶炻靖口称少爷,想必叶云衣也提前跟她讲过叶炻靖的身份。

“我这两年忙于照顾孩儿,很多事情抽不开身,多亏有浅笑在,我看靖儿身边也没伺候的人,不如叫浅笑跟着你好了。”

“……呃,云衣姐姐……”叶炻靖正待开口拒绝,突然门帘又动了动,不过也只是动了动。叶炻靖还在奇怪,突然就有一个小包子一样的娃娃扑滚到叶云衣怀里咿呀咿呀地叫着娘亲。

“娘亲?!”叶炻靖猛地站起来,到把那个姑娘吓了一跳,就连小娃也扭头看向这陌生的少年。

“……靖儿,也没顾得上告诉你,这个孩子……是我的儿子。”

“什么!”叶炻靖死死盯着那个挂在叶云衣身上的娃儿,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和跟叶云衣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来是堂姐的孩子没错了。“那帮传信的下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堂姐嫁了人这么大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连……连小外甥也……”

“是我没有叫人告诉你的……靖儿。”叶云衣把还在揪着自己衣服的娃儿扯下来,扶着他老老实实坐在腿上。“事实上……”叶云衣脸色有些黯然,“我并没有嫁给任何人。”

“是谁!?”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叶炻靖在长安给呆了三年,那些才子佳人的传奇也看了不少,其中不乏落魄公子飞黄腾达就抛妻弃子这样的桥段,一想到温柔娴静的堂姐也被人这般对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靖儿,你先坐下。”叶云衣就知道这弟弟表面一副刻板无情的样子,其实心地善良,嫉恶如仇。“此事说来话长……”叶云衣吩咐叶浅笑先去准备碗筷,打算在饭桌上再和叶炻靖谈这件事。

 

其实这故事也和江湖上那些风流公子多情女侠的浪漫传奇没什么不同,名剑大会上一见倾心,年轻道长白衣翩翩,手握一柄鸿灵镇仙长剑,宛如化鹤而来,很快就让黄莺儿一样的藏剑少女的坠入爱河。从小痴迷冶术的叶云衣天真地认为,若是他能用自己打的剑,或许苍澜这个名字,就能永载名剑大会的英豪录呢。

当然,那时候叶云衣没有想到,两人私定终身一夜春宵之后,醒来竟然发现他不辞而别,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曾伤心绝望,却在两月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叶云衣抱着一丝希望给纯阳宫寄了信,信中并未提到孩儿的事情,她担心万一孩子的父亲并不打算留下它,自己就不知该如何自处。好在苍澜是念着旧情的,毕竟他心中并非没有叶云衣,只是那次一时情迷意乱之后惶恐自己破了纯阳清修戒律故而落荒而逃。等回到华山,冷静下来,愧疚和思念占据了苍澜的脑海,他已经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正好叶云衣来信,便与她一叙衷肠。

叶云衣收到回信,更加坚定了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决心,可是未婚先孕一事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叶家担心家丑外扬有辱门风,把叶云衣关在自己的房中,打算请大夫给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儿。叶云衣犟得很,宁可绝食,也要坚持生下孩子,叶父无奈,他这一脉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且继承了冶铸绝学,他无论如何不想看着叶云衣受苦。慈父之心终究还是战胜了流言蜚语,八个月后,叶云衣艰难产下一对双胞胎。正好此时六小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家的目光便从叶云衣身上离开。她一个人默默把孩子养到满岁,想着该是给娃儿们起名字的时候了,可他们的父亲还远在华山纯阳,便决定带着孩子北上。

苍澜此时已将太虚剑意修炼至顶重,追求得道升仙的境界让他感受到了无限快乐,暂时把叶云衣的事情忘在脑后,直到她亲自寻来,才想起一年前的一日荒唐。

“这是我的孩儿?!”苍澜一脸震惊地看着被叶云衣抱在怀里的双生子。

“是,如今他们已满周岁,你该给他们起个名字了。”叶云衣沉浸在与苍澜重逢的喜悦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孩子的父亲对他们母子的冷漠。

苍澜看着襁褓中的儿子与自己七分相似的眉宇,也无法不相信叶云衣的话,他抱起那个大点的,小家伙突然睁开眼睛瞪着爹爹,伸出小手就要去抓他发冠上的飘带。

“咿呀!”苍澜突然捏住了小娃儿的手,尽管小娃儿连牙都没长齐,可他看出来这孩子有着极佳的根骨,绝对是个修炼太虚剑意的好苗子,思及此,他突然一改漠然的表情,对叶云衣温柔一笑。

“就叫他苍祁吧。”

叶云衣自然是没有异议,她抱着另一个娃娃凑近苍澜,“那小不点呢?”

苍澜不过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根本不适合习武,本不欲理会,可又不好驳了叶云衣兴致。

“苍祈。”这位年轻的父亲,已不愿再为这个注定不能修炼纯阳内功的孩子费什么心思,连名字都只是借了兄长的字音。

小苍祈似乎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原本叶云衣还觉得兄弟俩名字同音容易混淆,如今看娃儿自己挺满意,也就没有多言。

叶云衣在纯阳宫住了半月,两人也如寻常夫妻,同食同寝,苍澜甚至会帮她照看小苍祁,不过对苍祈从来都吝惜一个眼神。叶云衣也只觉得他更喜欢长子,自己多疼爱幼子一些就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就在她憧憬着与苍澜未来的生活之时,这位已经决心抛却凡尘一心修道的纯阳弟子却勒令她带着幼子回藏剑去,而长子由自己抚养。

 

“什么?所以你只带了小外甥回来?”听到这里,叶炻靖本来就没动几下的玉箸被他愤然掰成了两截,“那个混蛋!我这就上纯阳宫替堂姐教训他!”叶炻靖拂袖而起,叶云衣连忙拉住他的手把人按到座位上重新坐下。

“我不怪他,即使他并未娶我过门,是我自愿为他诞下这两个孩儿……”

小苍祈似乎是感觉到娘亲的伤心,伸出肉肉短短地小手,抱住娘亲的脸。“呼——呼——娘亲,不痛。”

叶云衣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把儿子搂得紧了些,“祈儿乖,娘亲不痛。”

“云衣姐姐,你这是何苦?”叶炻靖愤怒又不解,他不明白堂姐怎么能甘愿为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承受着养育孩子的辛苦和内心的煎熬。

“靖儿,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的。”叶云衣把小苍祈放在地上,低头整理了一下被小苍祈蹭乱的衣襟。“好了,不说这些,你一路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

“……”叶炻靖呆坐在椅子上很久,直到那小娃扯着他的裤脚要抱抱。他才回过神。

“九!”小苍祈是头一次学“舅舅”这个词儿,对他来说有点难,只好勉强喊叶炻靖“九九”。他很聪明,不到两岁就可以从一数到十,还能说简单的句子了,叶云衣都很惊讶他最喜欢玩儿的不是那些布偶木马,反而是自己的锤子铁砧。因为害怕他搬不动砸了脚,叶云衣每次带他去铸造台边上,都得叫叶浅笑把他看牢。

叶炻靖皱眉看向这突如其来的小外甥,他才十三岁,对自己突然成了别人舅舅这种事情还不能很好适应。一直不大喜欢这些只知道啼哭的烦人小鬼,可小苍祈偏偏很喜欢笑,笑起来两个梨涡,跟姐姐一模一样。他忍不住伸手把小家伙抱起来,小苍祈笑得更开心。

“看来祈少爷很喜欢舅舅呢。”叶浅笑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发现夫人和靖少爷之间的氛围有些僵硬,连忙转了话题。

“是啊,既然祈儿这么喜欢舅舅,让舅舅带祈儿去玩好不好?”

叶炻靖原以为这不过是叶云衣的客套话,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这小娃经常被丢给他看着,叶云衣似乎是总在剑庐忙碌着。叶炻靖知道堂姐醉心于冶术,并没有多想,任劳任怨地一边跟着二庄主学习管理山庄账目一边帮叶云衣看孩子。好在苍祈很听话,给他几块铸剑剩下的铁料,他一个人能坐那玩半天。

叶炻靖在藏剑的日子就这么平淡而忙碌地过去,小苍祈也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儿,长成了梳着抓髻的孩童,开始跟着师傅习剑。期间苍澜带着苍祁回来看过他们母子,次数屈指可数,叶炻靖从来没有给这位“姐夫”好脸色。苍祁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天赋和苍澜的培养,小小年纪便和父亲有着一模一样的冷傲神情,一把怀雪剑比划起来有板有眼。

本以为小苍祈会跟这个不常见面的哥哥生疏,但每次苍祁回到藏剑,苍祈都很开心地拉着哥哥到处走走看看,旁人无不羡慕两个孩子兄弟情深。也许是双生子的感应,也许是一母同胞的血脉亲情,苍祁对弟弟十分疼爱,这让叶云衣的心里感到些许安慰。

苍澜对叶云衣的态度,似乎也改善了许多,他近来收了个小徒弟,也特地带回来给叶云衣看过,虽然那眼神有些阴鸷的孩子并不喜欢这位“师母”,叶云衣还是拉着他嘘寒问暖,视如己出。

 

一家人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苍澜不许苍祁太多留恋俗世,当然他自己一向是个克己的人。这次临走前,苍澜无意中对叶云衣提起,他在找一把以雪为名的剑,若是能够得到它,便可以达到他一生所追求的悟道大成之境。叶云衣痴痴地看着苍澜那说起雪名剑时候灿若星辰的眼眸,决心为他铸成雪名,完成他的夙愿。

这个念头一旦在叶云衣的脑海中成了形,叶云衣就开始不管不顾地研究铸造之法,苍祈那时候已经和母亲学习了简单的冶术。叶云衣每次铸剑之时,他都兴致勃勃地踮起脚尖在一边看。叶云衣惊叹于这孩子十岁不到就可以把那些复杂的法式图谱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能记住各种矿料的配比,剑炉的温度,淬火的时间等等一切铸剑的步骤。叶云衣看儿子也如同少时的自己一般喜爱冶铸,便将铸造之法倾囊相授。叶炻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小苍祈曾经在姐姐出门的时候,将她库房里堆放的还未分拣的矿石全部分门别类地堆成堆,等叶云衣回来险些以为是神仙显灵。

 

“叩叩——”清脆的敲门声惊醒了浅眠中的叶炻靖。今日是他的生辰,因为庄中事物繁忙,叶炻靖婉拒了父母相邀回长安过生辰的提议——其实叶炻靖也实在不想回长安,不然自己还得拘那套官礼去应付那些给自己贺生的达官贵族。本以为躲在山庄就相安无事,竟然还是有好事的地方官员送贺礼,搞得他烦不胜烦。

忙碌了一天到傍晚总算能歇息片刻,却被敲门声惊醒,叶炻靖不耐烦地喊道:“本少爷已经歇息了,有事情明天再报!”

“……对不起,祈儿不打搅舅舅了……”门外的苍祈听出来叶炻靖言语中的倦意,心下有点失落,正准备离开时,叶炻靖突然打开了房门,将小娃一把抱起来。

“祈儿乖!”叶炻靖看着苍祈因为委屈而皱成一团的小脸蛋儿,忍不住狠狠香了一口,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舅舅闭上眼!”苍祈突然伸出小肉手覆盖在叶炻靖的眼睛上,叶炻靖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不过还是顺从地闭上眼。他感觉自己的手被苍祈扳开,摆成手心向上的姿势。小孩子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荷包,将里头的东西倒在叶炻靖手上。

“好了,睁眼吧!”

叶炻靖低头一看,手心多了片凉凉的银坠子,三角形的银制小叶片,也许因为制作的匠人手艺不精,边上还有不少曲曲折折的锯齿。叶片下绑着一串金线流苏,线绳的捆扎方式一看就出自一位巧手的姑娘,而绑在金色线绳上的银叶子却打铸的略显粗糙。

“祈儿恭贺舅舅生辰。”苍祈看叶炻靖推拒了别人贵重的贺礼,只是收下了自己送的礼物一脸得意。

“这是祈儿自己做的?”叶炻靖一脸惊奇地看着小外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小娃“吧唧”在舅舅脸上又亲了一下,算是回答了叶炻靖的问题。“喜欢不?”

怎么能不喜欢,这吊坠一直被叶炻靖小心地挂在腰间,和那些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或者翡翠碧玉一起。他并不觉得这朴素粗糙甚至可以说是寒碜的小饰物会被那些金玉掩盖了光芒,祈儿的心意,是无价之宝。

 

后来有一回,叶炻靖带着苍祈去西山上游玩,小家伙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撒开舅舅的手就往林子里跑,叶炻靖连忙紧紧跟在后头。别看苍祈人小,轻功用得可一点不差,身形又灵活,叶炻靖想追上他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祈儿,你要跟舅舅躲猫猫么?”叶炻靖喘着粗气一个猴子捞月把小娃的领子提起来稳稳当当放在怀里。

“不躲,不躲,舅舅看。”苍祈摇摇头,指指叶炻靖的腰间,再指指他们头顶的树冠,叶炻靖低头不解地看看自己身上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当他抬起头,不禁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这是一棵树干粗得要几人合抱才围得住的大银杏树,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天穹,怪不得周围除了些杂草再无任何别的树木,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投射在地上,留下斑驳的阴影,浓密而又碧绿的叶子在风中簌簌抖动,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舅舅,漂亮!”苍祈飞身跃起,揪下一片叶子插在叶炻靖的鬓发间,咯咯咯地笑起来。

“……祈儿,你是说,你送给舅舅的这片叶子,是银杏?”叶炻靖这才明白为何那银叶子形状怪异边缘粗糙,原来是叶祈模仿银杏叶打制,他解下腰间的坠子,与头上那片小扇子状的叶片放在一处,果然惟妙惟肖,叶炻靖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一股温暖而柔软的情绪充满了,他把银叶子挂回腰间,苍祈送给他的那片真的银杏叶也小心装在荷包里。

“祈儿喜欢的话,不如我们把这棵大树种在院子里,每天都能看到他可好?”

“好!”小苍祈可不知道他自己这么一点头,叶炻靖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这课参天巨树平平稳稳地移栽到月澜轩的院子中。

后来叶炻靖专门向庄中的花匠请教养护银杏树的方法,老头围着树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道,“这树少说也有千年的岁数,少爷好福气啊。”

“是祈儿好福气!”跟在舅舅身边的苍祈扯扯叶炻靖的袖子嘟起嘴。

 

月澜轩中的老银杏在舅甥俩齐心地照料下,扎了根,甚至长得比从前更茂密了,当然,比起春夏的翠绿欲滴,叶炻靖更喜欢看秋日里金黄满树的景色,那样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就如同小苍祈那软软的笑容,让人无法割舍。

银杏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晃就到了苍祈十岁这年,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的苍祁也马上要到十岁生辰,苍澜带着他下了华山回到藏剑山庄看望叶云衣和小儿子,顺便给兄弟俩过个生辰。

这些年里,苍澜从未放弃过寻找雪名的念头,而叶云衣,也从未放弃过亲手为苍澜铸造雪名剑的念头。终于在第五个年头找到了几乎可遇不可求的沉沙玄晶,她费尽心血,才铸成雪名剑器,只等苍澜回来,自己引魂渡入雪名,完成苍澜毕生的愿望。 

苍祁和苍祈兄弟俩从来没有过过这么隆重的生辰,苍澜将自己的鸿灵镇仙送给了苍祁,竟然还破天荒地也送给了小儿子苍祈一柄剑。虽然他清楚儿子出身铸剑世家,天下神兵尽出自藏剑山庄,可这把名为岚尘金蛇的重剑,是藏剑山庄也无法制造的特殊武器,当然,此时只有十岁的苍祈还没有办法举起这把重剑,也就无从知晓它的特殊。

一切都是那样和睦安乐,叶云衣看着树下正在教儿子练剑的苍澜,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再见苍澜一面。她咬着下唇,终究没有走上前,而是转身一步步往剑冢走过去,不能再犹豫了,苍澜的愿望就是自己的愿望,没有什么不能为他放弃的,包括自己的生命。

 

苍祈看苍澜专注于哥哥的动作,偷偷靠在树上小小打个呵欠,练剑从来不如铸剑有趣,而且父亲从来都对自己冷眼相待,若是自己再因为练不好剑被他责骂,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就这么战战兢兢地陪苍祁练了一会儿,父亲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苍祈也暗暗松口气。

咦?娘亲?他余光瞥见叶云衣的裙角从回廊那边闪过去,忍不住想要追去看看,瞅准了空当,便偷偷离开院子跟在娘亲身后,一路跑到剑冢。

叶云衣心无旁骛,只反复念叨着铸魂的口诀,以至于没发现小儿子的尾随。苍祈看母亲先跪下来恭恭敬敬在祭剑台前磕了几个头,然后抽出了背后包裹里的长剑,刹那间冰蓝流光映得满室通亮。苍祈倒抽一口冷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长剑,他依稀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把剑的图谱,一时却想不起它的名字。正在冥思苦想,一阵淡淡的血腥气突然弥散在空气中,苍祈抬头,发现母亲用那把剑将自己的手腕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立刻涌出来,滴在银白剑刃上,却像是立刻蒸发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间生灵皆有魂魄,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以血为契,先渡六魄,后引三魂……”

叶云衣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剑刃的光芒越来越亮,贪婪地从她手腕上的伤口里汲取血液,很快她的脸色就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

苍祈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不知道娘亲这是要做什么,可他知道,若是娘亲再继续下去,恐怕就要失血过多而死。

“娘亲!”苍祈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叶云衣听见儿子的声音,先是一愣,缓缓扭头看去,发现苍祈正往这边跑过来,可是铸魂之法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叶云衣心乱如麻,儿子流泪的小脸让她心痛难当,就这么一分神的瞬间,雪名剑突然嗡鸣起来,剑芒暴涨,苍祈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叶云衣突然双目赤红,举剑向自己刺过来。

“祈儿!快走!”叶云衣拼进最后一丝理智嚷着儿子的名字,她的分心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失败,三魂离体,却未能进入雪名剑,雪名已经脱离自己的控制,开始引导自己寻找下一个可以渡魂的目标,而最近的便是那小小的孩子。

“娘亲!你怎么了!娘亲!”苍祈哇哇大哭起来,过于害怕已经让他无法挪动脚步,叶云衣的内力已然不受控制,剑气在空旷的岩穴中冲撞,苍祈的衣服都被撕扯成了片片破布,叶云衣鬓发散乱,神志不清,雪名却拉扯着她不断往苍祈的方向劈过来。

“娘!”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唤让叶云衣的神志稍稍恢复了些,她低头一看,小儿子已经倒在地上,身上还插着那把雪名剑,鲜血从他口中大量涌出,小小的身体抽搐着,眼睛依旧不可置信地瞪着早上还温柔地抱过自己的娘亲。叶云衣疯狂地摇着头,拔出剑往后退去。

刚刚赶来寻找弟弟的苍祁眼看情况不对,也顾不得别的,运起轻功就回去寻找父亲。等苍澜赶到之时,叶云衣已经连他是谁都认不出了,只是举着剑胡砍乱劈,窜动的剑气几乎让苍澜没办法睁开眼睛。他咬牙把两个儿子护在身后,抽出自己的佩剑与叶云衣对峙。

“云衣!云衣!你看看我,我是苍澜!”苍澜看出她手中的雪名剑,便明白了一切,他心中震惊难以言表,叶云衣是为了雪名剑才变成这样么?!

眼前的情势容不得苍澜多想,他咬牙举剑抵住叶云衣的攻势,可叶云衣完全听不进去自己任何的话,她的眼睛充斥着血光,再无平日一丝温婉。苍澜也明白,这样下去,叶云衣的行为会越来越失去控制,到时候整个藏剑山庄都会知道,她逆天而为以致走火入魔。苍澜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忍痛在叶云衣脚下接连布下几个气场,默念坐忘无我剑诀,冲到与叶云衣不足三尺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深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女人。

“人!剑!合!一!”他大喝一声,气场瞬间爆开,叶云衣被气劲直接甩到墙上,无力地松开了紧握雪名的手。

“苍……澜?”叶云衣躺在地上,看着恋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噗通跪在她身边,她的视线又一次模糊了。

“祈儿他……咳咳,苍澜,求你救救……祈儿,救……祈儿!”她死死抓住苍澜的手腕,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苍澜说道。

苍澜扭头看向不停摇晃着弟弟的长子和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幼子,咬牙放下叶云衣的尸体,把幼子抱在怀里,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勉强止住了血,可这孩子依旧没有呼吸。

“弟弟哇啊啊啊啊……”苍祁性子再冷,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母亲生死未卜,弟弟又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接连变故他无法承受,跪在地上大哭起来。苍澜深吸一口气,把苍祈的衣服脱掉,左侧腹那道伤口皮肉翻卷,流出的血染红了自己的道袍。苍澜把怀里的孩子扶正,双手抵上他背心,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苍祈的经脉,不断用内力冲击着他的心脉,终于苍祈“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凝固的血块,胸口再次微微起伏。可因为耗尽全部功力为祈儿续脉,苍澜此刻的脸色已经比失血过多的幼子还要苍白。他把小儿子平躺着放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往叶云衣的方向挪过去。

“云衣……你怎么这么傻…”苍澜一个趔趄跌在叶云衣身上,埋首在她胸口痛哭起来。“云衣,是我对不住你,我早该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云衣,我欠你的太多……什么雪名什么神兵都不重要!只要你能活过来,只要你能活过来……”

 

“剑冢出什么事了?”叶炻靖看几个护卫神色慌张地往楼外楼跑,心下有些不安,拦住一个问道。

“还不是那个叶云衣!侍卫跑得太急,满脸都是汗,被叶炻靖扯着袖子又没办法脱身,只得催促道,“靖少爷别为难小的了,这事儿得赶紧通知庄主!”

听见堂姐的名字,叶炻靖的脑袋“嗡”地一声,也顾不得别的,直接大轻功就往剑冢跑。眼前的一幕让他也无法相信,姐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苍澜紧紧握着她的手也没了呼吸,不远处两个孩子都昏迷着。眼看二庄主马上就要带人过来,叶炻靖强忍住悲痛的情绪,把看上去没有外伤的苍祁背在背上,打横抱起侧腹裂开一个大口子的苍祈,提气往月澜轩狂奔。

叶浅笑机灵得很,早就把盛先生请了过来,叶炻靖一进院子立刻帮他接过背后的苍祁。叶炻靖把伤最重的苍祈放在榻上,盛长风立刻为他缝合伤口。确认苍祁暂时没有受伤,他稍稍松了口气。

“浅笑……你去跟那些人说,姐姐姐夫的死因不要声张,只说姐姐病逝姐夫殉情,再请二庄主务必将姐姐所铸之剑妥善保管,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

“是!”

等屋里只剩下叶炻靖的时候,这个才及冠的少年终于颤抖着双肩无声地哭起来,最爱的姐姐就这样去了,还是以如此让人无法接受的方式,现在留下两个才十岁的外甥,他要怎么跟两个孩子交代。因为姐姐未婚先孕的事情,除了去世的大伯,其他亲戚和姐姐再无来往,两个孩子如今也无可靠之人托付……

“云衣姐姐……你怎么舍得……”

 

虽然叶炻靖及时封锁了消息,还是有各种关于叶云衣死因的流言在山庄里蔓延,通认的说法是走火入魔自投铸剑炉。至于苍澜道长,除去几位庄主和自己,别人并不知晓他和叶云衣的关系,除了跟怎么向纯阳宫交代要费些脑筋,别的倒还应付得来。

叶云衣和苍澜在烟霞山下葬那日,叶炻靖在两人的墓前站了许久。

“云衣姐姐,若是遇到你口中的‘那个人’会这么痛苦的话,靖儿宁可不要遇见他了……”

 

残阳如血,却因为山谷中弥漫的雾气而变得更加惨淡,南屏的晚钟声从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像是在吟诵一首挽歌。当然,若是这晚钟声里没有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叶炻靖也许会再在墓前站一会儿也不一定。

“靖少爷,不好了,苍祁少爷带着祈少爷走了!”

“什么?”

“苍祁少爷留了一封信给您,说这里不适合祈少爷养病,他带人回纯阳宫去了,叫您不必找……”

“荒唐!他一个小娃能做了什么?随我去趟纯阳宫!”

 

可之后叶炻靖拜访纯阳宫数次,都被他那位固执冷傲的外甥苍祁拒之门外,只派人传信说祈儿一切安好,望舅舅不必挂念,就当……他们兄弟,都死在了母亲剑下吧。

叶炻靖虽然心痛,却也接受了苍祁的决定,他明白这孩子是不想将跟多的人牵扯进他的家事里,再加之他很快就要离开藏剑山庄,向另一片天地出发了。

“祈儿……”

待我拥有足已撼动江湖的权势,定会把你接回山庄,护你一生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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