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文。絮叨。

【江南百景图】忆江南·上阙



江南忆,风物正昌明。

邂逅他乡是知己,春水江湖对榻情,此心向谁倾。

 

时序已夏末,夜长了些,草虫鸣声日渐衰弱,廊庑之下却常有夜猫子打架,闹得人颇不安生,婢女推开花格窗,用吃剩的茶水泼了过去,夜猫子们嗷呜一声跑远了。夜风扣牗,半掩的帘后依稀得见有人散发披衣而坐,正对着烛火翻看一卷书帖。

他看得极入神,不时用竹笔圈点,兴之所至,手腕轻抖,那册页空白处便留下一两行舒朗俊逸的小楷。他最得意小楷,曾云:“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魏,断不在唐人后乘。”这般狂傲之言,若是旁人说起,怕是要贻笑大方,偏从他口中所出,十者有七八心服口服,余二三者微词,无非嫉贤妒才尔。

时过境迁,任是溢美还是诋毁,都不啻烟云过眼,他所念所想皆在此间斗室之内,一纸一笔,聊以遣怀,就如同千年前王逸少的兰亭,一觞一咏,畅叙幽情。

只可惜一阵急促尖锐的蹡蹡铜锣之声打破了这物我两忘的无尘境地。

 

“董先生!董先生!”伴随着铜锣声响,门外婢女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董其昌蹙眉撂下笔,拉开门栓——他读书之时最不喜人打扰。

“什么事?”

“鸡鸣里走水了!”那婢女跑得太急,发髻都散开来,脸上满是惊恐。她身后墨色的夜空被火光映得通红,空气中传来刺鼻的燃烧气味。

董其昌面色骤变,鸡鸣里正是画室所在,与此处相距不过半里,不待细问,他人已冲出院门往起火的方向跑去。

 

火场周围聚集了好些人,有的在指挥灭火,有的在疏散老弱妇孺,还不断有提着水桶的衙役急赶来,吵嚷声呼喊声不绝于耳。董其昌被人群推挤着,心中越发不安,待走得近了,才看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正是自己的画室。他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分明是熊熊烈火炙烤之下,竟如同坠入冰窟。

“文先生!”

直到听见不远处几声叫喊,董其昌才醒过神,几个画室的学生正手忙脚乱地往外搬东西,董其昌一个箭步跃到他们所在之处,喝问道:“老文呢?”

有个女学生见到董其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衣袖,抖着声道,“文先生还在屋里!”

学生说着大哭起来,董其昌甩开她,抓过一旁送来的水桶向着自己身上整个浇了下去,他抽出腰间的佩剑,砍开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门,踢走碍事的碎木砖瓦,用斗篷掩住口鼻,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场。

“老文!咳咳——老文!”画室里到处都是散落的纸和绢,火苗借此迅速蔓延,没有过火的地方也充满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董其昌喊了几声就不住咳嗽,他弯下腰,尽量避免吸入过多烟气,一面闪躲着房顶不断落下的瓦片,一面小心避开脚边的燃烧物往里走。风助火势,家具燃烧的噼啪之声越发密集,董其昌伸手在地上来回摸索,文徵明若是被烟熏得昏过去,那就糟糕了。

“玄宰?!”

浓烟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董其昌定住神细听,是从西边的厢房里传来的,心下稍安,应道:“我这就来。”

 

起火之时画室无人,文徵明闻讯而至,不顾众人劝阻往返数次抢出不少字画。西厢房是董其昌平日作画之处,文徵明知他爱惜笔墨,片纸不肯舍,故而董其昌摸进来时文徵明仍在将画筒里的卷轴往怀中塞。

“你还在这干什么!”董其昌大力扯过文徵明,文徵明一个踉跄,怀中画轴掉下几个,骨碌碌滚到一旁,文徵明挣脱开他的拉扯要去捡画,董其昌啧一声,解下身上斗篷兜头裹住文徵明,将人直接打横抱起来就往外撤。

“玄宰!你的画!——咳咳咳!”文徵明急得喊起来,不慎吸入浓烟,咳个不停。

“闭嘴,”董其昌怒喝道,“别管画了!”

董其昌抱着人欲从原路离开,发现门口被倾倒的书架封死,火舌触到那些书册霎时变得更加张狂,炽热的火光逼得人连连后退。他暗道一句不好,转身向窗边跑去,新糊的窓纸皆被烟气熏得焦黑,菱花格的窗框也因为屋顶燃烧的热度而变形。董其昌推了几下推不动,索性大力踹开,窗外恰有人在救火,董其昌冲着那人大吼一声“接住!”便将怀中的文徵明抛出窗子。他用了十足的力气,那人慌乱之中伸出手只是扯下文徵明身上裹着的披风,两人登时摔作一团。

文徵明怀里的画轴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他暂且顾不得那些,抬头去看董其昌,不巧此时屋顶一根碗口粗的木梁“咔嚓”一声落下,直直砸向董其昌右肩。他的身子一斜,便栽倒下去,窗口只看得见源源不断涌出的黑烟和火星。

 

“玄宰!”文徵明大骇,起身便要往那处跑,却被赶来的几人死死抱住了腰。

“文先生,危险!”

“玄宰!咳咳、咳——董其昌!”文徵明目眦欲裂,嘶声吼道。

“吱嘎——”失去了房梁的支撑,眼看屋顶即将倾塌,在场之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从窗口弹出,带着一身火苗在地上滚了几滚,手中有水桶的人本能地将水浇过去,方把他身上的火扑灭。学生们将人扶起,果然是董其昌。不远处文徵明已然面色惨白,浑身脱力了一般跌坐在地。

董其昌的一身缁衣已经与碎布无二,不知谁拿了一块旧氍毹来披在他身上,问是否要叫大夫来,董其昌摇摇头,推开扶自己的人。

文徵明跌跌撞撞跑过来,正欲问他是否伤到了,董其昌竟一把将他的领子提起,怒吼道:“你不要命了?!我要是再晚来一刻,你就要被烧死了!”

“可是!我要是不进去,你的画就烧光了!”文徵明惊魂甫定,骤然被他这么一吼,满腹委屈,“就如同这江南百景图一样!”

董其昌倏忽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有些喘不过气,他松开文徵明,沉默良久,垂首道:“是我的错。”

文徵明见他神色黯淡下去,不由慌了神,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怎么是你的错呢!”

“唔——”董其昌身子一软,唇边溢出声痛呼。

文徵明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定睛一看,手心赫然染了一片温热鲜红。董其昌捂着右肩,脸色惨白如纸,想是方才被房梁砸伤了。他身体摇晃了下,文徵明连忙人扶着靠在自己的肩头,哆嗦着唇问道:“玄宰!你怎么样?”

“文先生!大夫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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