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

十二岁的叶春晓这几天有点闷闷不乐，本来师兄不在，少了跟自己抢师父的人，自己该高兴才是。却不成想师兄走了，师父的魂儿也跟着勾跑了。

“师父！”叶春晓眼见叶闻涛听自己背着背着书就走神了，不满道，“师父要是舍不得师兄，不如把他接回来啊！”

“谁想他了！”叶闻涛一个爆栗敲在叶春晓头上，“刚刚背到哪儿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

“哎呀！别提那个名字！”

叶春晓叹口气，把诗集合上，“师父，大师兄到底犯了什么错，你非要把他送到天策去？”

叶闻涛闻言色变，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胡乱抓了把头发，又忽然泄了气似的蹲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脸，沉默了许久才闷声道：“是我的锅。”

叶春江是叶闻涛的第一个徒弟，本来不姓叶，也没有名字。

几年前叶闻涛接了师父的班，负责运送剑庐所需的矿料，有一回到矿场去拉石材，无意间发现运送石料的挑夫中竟然有个五六岁的娃儿，拖着一个比他人还高的竹筐，跟随着挑夫的队伍，来来回回地将他们不慎落下的矿石捡到筐中。叶闻涛见状赶紧拦下他，追问矿主为何让这么小的孩子干活，矿主不以为意道：“他爹娘挖矿的时候不小心被埋了，我好心收留了他，但我这里总归不养闲人，自然是干活才有饭吃。”

叶闻涛的父母也不幸早逝，他自幼被藏剑山庄收养，师父师兄姐都对他很好，连说句重话都不舍得，更遑论干这么重的活。叶闻涛看着孩子瘦弱的身体和因为沾了灰尘而黑乎乎的小脸，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把小娃抱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一身崭新的南皇外衣从金色变成了花色，“这孩子我带回去了。”

“这！”那矿主吃了一惊，忙道，“公子要人，小的不敢不给，只是这孩子笨手笨脚的，话也说不好，字也认不得，恐怕……”

“自然有我来教他，就不用你操心了。”

就这样，小娃跟着叶闻涛回到了藏剑山庄。叶闻涛足足用了三桶热水，才把他洗干净。给他擦头发的时候，叶闻涛惊讶地发现这个孩子天生双瞳异色，一只是纯粹的琥珀色，另一只则隐隐透着暗红。

“还挺漂亮的嘛……”被叶闻涛一直盯着看，小娃有些害羞，闭上眼睛不肯睁开，叶闻涛揉揉他发红的脸蛋，随口道：“给师父看看有什么要紧。”

“师父？”听见一个陌生的词汇，小娃仰起头，看向叶闻涛。

叶闻涛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软软的，“我还没收过徒弟呢，你给我当徒弟好不好啊？”小娃看起来并没有听懂叶闻涛在说什么，却还是认真地点点头，看见他可爱的模样，叶闻涛忍不住又搓了两把他面团似的脸蛋儿，“听说你没有名字，那师父给你取一个？”

“嗯！”小娃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不知怎的，就让叶闻涛想起了暮色里的钱塘江面。

“唔，春江潮水连海平……你就叫叶春江吧。”

“叶春江，我叫叶春江。”

其实以叶闻涛的资历还不能正式收徒弟，但叶春江既然是他捡回来的，山庄的管事便破例让他跟着叶闻涛。叶春江是真的把“跟着”这两个字贯彻到底的，甭管吃喝拉撒睡，叶春江就像挂在叶闻涛身后的一条小尾巴，一刻也不离开他。

时间长了，藏剑山庄上下没人不知道叶闻涛的小徒弟是个粘人精。叶闻涛觉得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想着是不是得给叶春江找点事儿干。教他练武吧，自己的武学资质在藏剑不过是平平，教他打铁倒是没问题，自己在冶铸方面很有经验，可是顾忌到叶春江小时候的经历，叶闻涛决定不让再碰矿石之类的东西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把叶春江送到师兄那里去学剑。

叶春江听话，也能吃苦，进步神速，不过几年光景，就把四季剑法练得有模有样了，甚至叶闻涛都只能跟他打个平手，只是粘人的毛病似乎变本加厉，让叶闻涛头痛不已。就拿一定要跟自己一起睡这件事来说，刚把叶春江带回来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倒也没什么，可是转眼他都八岁了，还一起睡，就有点……

“小春江，我不是给你做了新的床么？”这日叶闻涛刚洗完澡回到寝房，就看见叶春江从外间蹑手蹑脚溜进来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我想跟师父一起睡。”叶春江见叶闻涛一副要赶人的架势，一脸委屈地抱住叶春江的腰。叶闻涛无可奈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看叶春江一副赖皮样又贴过来，气得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最后一次啊！”

“师父最好了！”叶春江欢呼一声，手脚死死缠住叶闻涛热乎乎的身子，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既然这已经是第三百个“最后一次”了，再来三百次也没关系的吧。

叶闻涛并不知道徒弟的心思，自我安慰地想叶春江小时候过过苦日子，没有安全感也正常，等再过两年，他长大了就好了。

然而事实证明，叶闻涛的想法太简单了，叶春江的粘人程度在自己第二个徒弟叶春晓到来之后更上一层楼。大概是因为师妹分走了师父的宠爱，叶春江对叶春晓非但一点不照顾，还总为了争夺师父跟她打架。好在叶春晓性子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个子又长得高，叶春江对上她几乎占不到什么便宜。

“叶春江！来打一场！赢的人今晚可以陪师父睡！”

“叫师兄！师父是我的！”

“我的！我的！”

“想跟我睡，得先问我同不同意！”叶闻涛从剑庐回来，汗都没落就听见院子里乒乒乓乓又打起来了，“今晚都滚到外面去！”叶闻涛好不容易才抓住两个小崽子，一人赏了一个毛栗子，他虽然武功不高，但是常年打铁，手劲儿大得很，对叶春江和叶春晓来说，别人家的师父是毛栗子，自家师父就是“铁栗子”了。叶闻涛这一下子让两个小崽子彻底老实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捂住头，痛得眼泪直飙。

在剑庐忙活了一天，还得教育两个小崽子，叶春江累得精疲力尽，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可是睡到半夜，被子忽然漏了风，接着冰凉的小脚丫就挨住了他的双腿。

“小春江……”叶闻涛抬脚想踹，却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师父，自从师妹来了，你就总偏心她。”叶春江的手脚死死缠住叶闻涛，小声抱怨道，“都不关心我了。”

叶闻涛实在困得睁不开眼，手在叶春江背上胡乱拍了几把，“你是师兄啊，得让着她……”

听见叶春江不满地哼了一声，叶闻涛又咕哝了句：“你听话，回头给你买桂花糕……”就昏昏沉沉睡过去。叶春江埋头在叶闻涛怀里，嗅着师父身上清雅的桂花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今天叶春江照例去师伯那习剑，恰巧他的几个女徒弟也在，看见年纪最小的叶春江便习惯性逗弄他。

“哎呦，小春江长这么大了啊，再过两年该说媳妇了。”大师姐已经成亲了，最热衷当红娘。

二师姐上下打量了一番叶春江，疑惑道：“小春江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媳妇么？”

“我不叫小春江，”叶春江不爽，这名字只有师父才能叫，“我也不要说媳妇。”

“你那是还没有喜欢的人呢，”三师姐揉搓了一把他乱蓬蓬的头发，“等你找到喜欢的人，巴不得把她娶回家里！”

“我有喜欢的人了。”叶春江拍开师姐的手，郑重其事地抬起头。

“哦？！是谁啊？是谁啊？”在一旁的几个师姐听见八卦，都凑了过来。

“我喜欢师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女孩子想起粘人精的传闻，如今耳听为实，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叶春江的话在大人们眼里，或许只是个玩笑，没有人知道，他是认真的，他的心里早早就住进一个人，那个人把他从矿石堆里抱出来，给他起了名字，还教他读书练剑，一想到他，叶春江就觉得胸口仿佛有一朵花在野蛮生长，快要将自己的心脏撑破了。

给叶春江说媳妇确实为时过早，但叶闻涛可等不及要娶媳妇了，眼看马上三十岁的人，竟然还是单身，在藏剑山庄里，叶闻涛已经成了知名“大龄剩男”。其实早几年的时候也有山庄里的小师妹跟他示好，但是那时候叶闻涛被徒弟缠得没办法，根本分不出心思考虑成家的事儿。现在叶春江大了，小师妹们早就名花有主，师兄师弟的份子钱更是让叶闻涛发得肉痛。叶闻涛的师弟叶笙看不过，给他一连介绍了几个姑娘，然而都是见过面就没有下文了。

叶笙纳闷得很，叶闻涛是年纪稍微大了点，但是他天生一张天真可爱的娃娃脸，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为人体贴又善良，还是铸剑好手，怎么没人喜欢呢？叶笙想问问他，又担心伤害师兄的感情，便找来跟他相过亲的七秀姑娘打听究竟。

姑娘倒也直言不讳：“你师兄啊，人是挺好的，可是他脸比我的还嫩，眼睛比我的还大，皮肤比我的还白，跟他站在一起，总觉得像带了个弟弟。”

“呃……”

“不是我以貌取人啊，”七秀姑娘撇撇嘴，又补充道，“别人见了姑娘，都是送点胭脂水粉，再不济也是花花草草，你师兄倒好，送了我一块石头。”

“石头？”叶笙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操作。

“是啊，一条石头鱼，”姑娘无奈地叹口气，“哪怕是送个活鱼，还能烧来吃，这石头鱼是什么意思？”

“……”

“最关键的是，你师兄跟我约会，还带个拖油瓶！那孩子是叫叶春江吧，哎呦，他那小眼神看着我，就跟看后妈一样，你说我这还没成亲呢，就已经被人家当成恶毒继母了！”

叶笙认为有必要跟叶闻涛好好谈一下这件事。

“师兄，你下回去相亲，就别带春江去了……”

“唉呦！师弟啊，我一次都没打算带他，谁知道他跟个腿部挂件一样，”提起这个事儿叶闻涛就崩溃，“可是你知道，我根本打不过他！他现在无法无天了，我快管不了他了！”

想起叶春江，叶笙也有点头痛，叹口气岔开话题，“那至少买点胭脂水粉，讨好一下姑娘。”

“庸俗！那些胭脂水粉满大街都是，而且用完就没了！我送她们的化石就不一样了，都是我选矿的时候一块块挑出来的，用钱可买不来！而且化石保存千万年，代表我的心永不变！”叶闻涛拍拍自己的胸口，说得理直气壮。

“啊哈哈哈……”

叶笙突然觉得，师兄这么多年，真的是凭本事单身。

终于有天趁着叶春江考试，叶闻涛成功溜出去相了一次亲，只是相亲的结果依然不怎么成功。叶春江考完试回来，刚一进门，就看见叶闻涛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喝酒，桂花酿的香气充盈一室，嗅来甜腻又醉人。

“师父？”

“小春江来了啊……”叶闻涛看见徒弟，抬起头，咧嘴一笑，“快坐下，陪我喝、喝两杯！”

叶春江一时呆住了，叶闻涛从来不许他喝酒，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叶闻涛。

“愣着干嘛，坐！”叶闻涛见他不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着叶春江坐在自己身边，把自己手里的酒杯塞给他。

叶闻涛醉得通红的脸近在咫尺，叶春江不自觉心跳加速，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想冷静一下，谁知辛辣的酒液下肚，整个人都热起来。

“哈哈，终于把你养到能陪我喝酒的年纪了！嗝儿！”叶闻涛打了个酒嗝，“小春江啊，师父我，我真的太难了……”

叶闻涛给叶春江又倒了一杯酒，自己直接提着酒坛子灌了一大口，“我今天，明明买了胭脂水粉，还特地穿了破军套……”叶闻涛指指自己的胸口，“你看看，我也是有胸肌的！”

叶春江这才发现，叶闻涛今天没有穿着平日那身雪河衣，而是换成了襟口敞开的破军外套，看着那一片白皙的胸膛，叶春江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

“可是、可是，”叶闻涛越说越激动，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可是人家姑娘说，我这张娃娃脸穿破军，看上去一点都不稳重！”

叶春江这才知道他今天又去相亲了，还是瞒着自己去的，心里莫名烦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叶闻涛忽然抱住他哭了起来，“呜哇哇哇哇——小春江，为什么姑娘们都不喜欢我！”

看来相亲不成功，叶春江松了一口气，再看叶闻涛，觉得他那满眼含泪委屈巴巴的模样可爱得不得了，他拍拍叶闻涛的背，双手捧起他的脸，轻声道：“因为她们都不知道你的好。”

叶闻涛怔了片刻，努力想睁开迷离的双眼，看清眼前的人。

叶春江咬了一下下唇，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师父，我喜欢你。”

“呵呵，”叶闻涛抬手揉了揉叶春江的头发，“还是徒儿疼我，师父也喜欢你。”

叶春江抓住叶闻涛还不老实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师父，我喜欢你。”

“我知道，我知道……嗝儿……”叶闻涛想抽出手，却被叶春江握得更紧。他有些诧异地抬眼，正对上叶春江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专注的，炽热的，无比虔诚的眼神。

“闻涛，我喜欢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