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文。絮叨。

叶落归尘/潮汐·浮梦(春节贺文)

插图by @爱慕子 



之一

叶炻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人越老越喜欢回忆过去,而且过去的越久记得越清楚,反而让人糊涂现在自己身处的到底是什么时间了。

“少爷才不老呢!”月澜轩的小侍女不知换了几轮,对叶炻靖的称呼倒是从来都没变过。纤纤玉指仔细将梳子上夹的几根银发择出来拢成一绺,搁在檀木八宝阁上层的屉子里。这几年生意上的事情叶炻靖也几乎不过问了,操心的事情少,人看着比之前还精神了些。

叶炻靖望着铜镜中数十年一日的脸,忽然感觉有些陌生,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浅笑”。

“浅笑?”小侍女疑惑地眨眨眼,这院子里没有叫这名儿的人吶。

铜镜里年轻红润的面容原来不是浅笑么,可那年云衣姐姐把浅笑给了自己,她穿着的就不就是这条雁虞绸裙?“……如今是哪年了?”

“建中元年,哎呀,瞧我都忘了,今天是除夕呢!”正应了小侍女的话,窗外远远传来一阵爆竹的噼啪声,又是一岁终始。

建中……元年,叶炻靖眯起眼睛,原来浅笑已经走了十五年了,难怪小侍女连她的名字都不曾听过了。

见叶炻靖垂眸不语,小侍女轻声道,“少爷若是乏了,我扶着少爷到里面躺会儿,晚上外头闹起来,又不知道闹到什么时辰了。”

尽管没有事情需要操心,叶炻靖还保持着旧日的习惯,天一亮就起身,除夕自然也不例外。他缓缓摇摇头,“你先下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

“是。”小侍女贴心地将清晨半开的窗户阖上,又检查过香炉和炭盆,这才躬身退下。喧闹和爆竹燃烧过的焦糊气味被隔绝在门外,屋内只余淡淡的檀香气息,宁静而温暖。叶炻靖伸手拉开八宝阁最下一层镶嵌着珊瑚珠的小门,里面是个带锁的樟木盒,小小的金钥匙是叶炻靖贴身带着的,就挂在腰间那片被摸得叶脉纹路都消失了的银杏叶边上。

“咔哒——”盒盖弹开,里面是几张薄薄的信纸,信纸泛着深浅不定的黄,因为翻阅的次数太多,边缘已经卷曲。叶炻靖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们,三十年过去,纸上的墨迹变得愈发浅淡,甚至模糊不清,信起头写称呼的地方似乎是笔画很多的字,如今只剩下两团黑乎乎的影子。

叶炻靖按住鼻翼上的穴位轻轻揉捏,眼睛的酸涩才觉得好些,然而信上的字迹依然看不清楚。其实这并不妨碍他读信,三十年来,他不记得已经读过多少次这封信了,哪怕闭上眼睛,都能看得到信上的每一笔每一划,还有字里行间那些被泪水一遍遍浸染的痛楚。

一如昨日般彻骨。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舅舅,你还好吗?祈儿想你。

“祈儿,我很好,你若是想舅舅……你若是想舅舅……”

你若是想念我,就回来看看我吧。

哪怕是一阵风,一片雪花,好叫我知道,你来过了。

 

之二

信纸的一角有些揉皱了的痕迹,抚平之后还能看得出,这是来送信的那小子不小心弄的,当时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滚出去。

慕容熎当然不会滚了,不仅不会滚,还蹭了自己一身的眼泪鼻涕。那时候恼他总是不听话,在眼前晃来晃去地烦人,每次灰头土脸地回来,都要弄些古怪玩意儿,献宝似得,凑到自己跟前。

叶炻靖可还没忘了,那年他牵了一头羊羔子,活的,啃坏了自己新栽的芍药根。说来也怪,来年那芍药开得比之前还盛。简直就跟慕容熎那小子一模样,不管受了多重的伤,过不了多久又活蹦乱跳的。

叶炻靖无奈地笑笑,大概他能和祈儿合得来,也是因为这个罢。那种卑微却执着的勇气,还有直接而纯粹的热情,都曾经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宛若漫长黑夜里的一道温暖的光火。

“傻小子”

再一次抚过那些皱褶,叶炻靖小心地将信放回盒子,郑重地上了锁。小门里另一侧,放的就是慕容熎寄来的拉拉杂杂一大摞信,叶炻靖轻轻将他们码放整齐,却不再拿出来翻阅了。信纸的质量参差,有被火熏黑了的,有沾了血迹的,还有本来就是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碎布写的。叶炻靖担心稍稍用力,这些信纸就像被侵蚀的岁月一般风化成灰烬。

就如同他的名字。

 

“进来吧。”

小侍女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恐叶炻靖睡了不敢打扰,又不好怠慢了等在堂前的客人,思虑再三才试探性地叩门。

“少爷,荣王府的人来送年礼了。”

“嗯,我这就过去。”叶炻靖将八宝阁的门关好,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外头的天阴了,少爷先把这个披上再出门。”他正要迈过门槛,小侍女赶紧抱着披风追过来,“早上明明还出太阳了,嗨呀,这天气。”

银杏树上最后几片枯叶被骤起的北风拂落,飘向灰蒙蒙的天空。叶炻靖的目光追逐着那几片叶子,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之中。

李偲的时间一向掐得很准,年礼从来都是在除夕送到杭州的,今年当然也是一样。荣王府的管家来过月澜轩许多次了,早有下人看座奉茶。

“靖少爷。”管家拱手见礼,心里又一次惊叹这么多年了,叶炻靖身上竟然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

“你们王爷可好?”

“前月世子殿下的小少爷大婚,王爷心里高兴,多贪了几杯酒,晚上就咳得厉害,请太医瞧着说是风邪入体,正用药调理。”

“我这里还有些药材,一会儿叫人取来,带回去给你家王爷。”叶炻靖记事起从未听说过偲生病,一想他如今也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帮我带句话给他,‘许久没有听王爷抚琴了,春暖之时,请王爷琴馆一叙。’”

“靖少爷……”管家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他将一旁桌上系着红缎带的木匣子打开,里面赫然是李偲的雷公琴。“王爷说,少爷定是想听琴了,人到不了,先把琴送到,春暖之时,琴师自来。”

呵,你倒是还和以前一样——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之三

用过午饭,三个侍女围在桌前往一个个新绣的荷包里塞金锞子,明儿一大早陆家的那群小猫儿定是会来要压岁钱的。听说陆残星今年又添了四五个孙子,这下月澜轩可更热闹了。房檐下面挂着的黑色鹩哥瞧见小姑娘们一面干活儿一面嗑瓜子儿,馋得不住地扑腾翅膀。

这鹩哥是叶笙少爷送的,他听说师公早年养过一只,会学人言,后来死了,师公难过了好一阵。他便央哥哥不知从哪儿寻了这一只来,说是给师公解闷的。奈何这小家伙傻乎乎的,教了好一阵什么也不会说,叶笙气得大骂他“傻瓜”。

“傻瓜!”所以最后只学会了这一句。

侍女们听见他嚷嚷“傻瓜”,笑得前仰后合的,抓起一把瓜子仁放在鹩哥的小银碗里,若是不不给他,还不知道要嚷嚷多久呢。

院子里的红灯笼挂起来了,饭菜的香气从灶房里飘出来,裹着厚厚金色小袄的叶笙提着个公鸡形状的灯笼路过月澜轩,看见门缝虚掩着,便推门进去。

侍女见叶笙来了,赶紧走过去把他抱起来,“笙少爷,靖少爷到烟霞山去了,快来吃点心。”

“师公什么时候才回来呀?”叶笙乖乖咽下嘴里的绿豆糕,“笙儿想陪师公玩儿爆竹!”

“再吃一块,吃完他就回来啦!”

 

烟霞山上的竹林里又添了几座新坟。

叶炻靖将带来的桂花酿洒在坟前,叹息道,“还记得么,那年你们俩在酒窖里,糟践了我不少好酒……”

御晚烽走的突然,比起身上旧伤无数的沧啸,御晚烽的身体好得太多,六十岁大寿时候还能将索义重剑舞得虎虎生风。用小小的话说,我晚烽哥哥宝刀不老,比老汉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沧啸气得吹胡子瞪眼,抚胸哀嚎着女儿大了,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就是这样的御晚烽,夜里拎了两坛子好酒拉着沧啸跳到房顶上赏月,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一言不合又乒乒乓乓地打起来,闹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晚烽哥哥,还宝刀不老呢,服不服?”最后还是沧啸险胜,接住御晚烽丢来的匕首,反手抵在他的颈侧。

“滚!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喝酒,喝酒。”沧啸把匕首丢回给御晚烽,扯着人坐下,“还记得你那年在客栈里,跟我讨酒喝——还把我扔在地板上睡了一宿!”

“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御晚烽仰头灌下一大口,“倒是那年除夕,你这混蛋,在酒窖里——”

“在酒窖里——御少爷,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滚!”御晚烽涨红了脸,搂过沧啸就啃在他嘴唇上。

带着酒香的吻,还跟当年一样生涩,沧啸觉得自己是个极其失败的师傅。一吻结束,御晚烽就醉倒了,倒在沧啸怀里,哈哈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沧啸,你实在是混账——”

沧啸把人搂得紧了紧,“那也没办法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可是……我不后悔……认识你……”

“我也是”沧啸就着御晚烽手里的酒坛子灌了一口,掩饰了通红的老脸,“好端端地说这个干嘛!你瞧你,打不过我也罢了,连酒量都不如,你说你还有啥在我前头的?”

“御晚烽?”

御晚烽——这次算你赢了。

遵从沧啸的遗愿,叶炻靖将二人合葬于烟霞山。

 

从烟霞山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藏剑山庄到处张灯结彩,爆竹声响彻天空。叶炻靖登上月清堂二楼,负手望向远处的万家灯火,院子里裹得像个球儿一样的叶笙提着鸡灯笼跑来跑去,身后跟着一大串儿侍女,嚷嚷着“别摔了!”。叶炻靖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下来,沾湿了眼角。他呵出一口白气,伸手接了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的晶莹的小东西,然后注视着它在手心慢慢融化成一滴水。

浮生如梦,连雪都似旧年模样。

“……祈儿,是你吗?”

 

 

 

 

 

 

 

 

 

 

 

 

之四

“舅舅,舅舅~”叶祈连着敲了几下门,都没有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没锁。屋里没有开灯,透过落地窗的纱帘,能隐约看到窗外天空上炸开的烟花。叶祈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正中的大床上,叶炻靖半张脸都埋在柔软的枕头里,睡得正沉。叶祈轻轻揭开舅舅的被角,小时候他也总是这样把自己冰凉的小手塞进舅舅的暖呼呼的被窝里,然后被舅舅拉进去挠痒痒。

“……祈儿,是你吗?”叶炻靖低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叶祈吓得手一缩,转头去看叶炻靖,却发现他依旧紧闭着眼睛,眼角似乎有什么晶亮亮的液体滑落来。

“舅舅……”叶祈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蓦地疼痛起来,他伸出手去抚上叶炻靖的脸颊,“是我。”

“唔……”叶炻靖的睫毛微微颤抖,然后缓缓睁开眼,金色的眸子里倒映出叶祈的影子。“祈儿,你来看我了?”叶炻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说好了今年在舅舅这里过年嘛!”叶祈弯下腰,亲亲叶炻靖的额头,“舅舅睡了好久,年夜饭都摆上桌了。”

“……”叶炻靖怔了怔,抬起自己的手,手心温暖干燥,“没有下雪么……是梦啊。”

“下雪了呢,舅舅!”苍祈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将纱帘拉开一道缝隙,漫天的烟火之中,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折射着斑斓的颜色,“真美。”

“盘子还没摆完呢!”小小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爹你不许偷吃!”

“你还不如孩子呢!”这是御晚烽。

“有本事你把在厨房里偷吃那个蛋挞吐出来!”这是沧啸。

“呃,两位……两位有话好好说……”这是慕容熎。

“祈,门铃响了——”这是慕容殷歌。

“舅舅,我去看看谁来了!”叶炻靖起身披上外衣,偏头看了一眼刚刚停在院子里的银灰色玛莎拉蒂。

“……”

“靖儿呢?”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刚脱下来的外套丢给慕容熎,李偲径直上了三楼。“睡着了?”

“师父睡醒了,衣服还在换。”陆残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箭步拦住正要推门的李偲。

“站在门口做什么?饭不是已经好了?”叶炻靖开门就看见两个人堵在门口大眼瞪小眼,“都下去吃饭!”

李偲挑眉,凑到叶炻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比起吃饭,我更想吃……。”

叶炻靖早就习惯了他这德行,脸上连个多余的表情的都没有,直接选择了无视。

“嘭!”众人坐定,叶浅笑打开香槟的盖子,泡沫噗噜噜喷出来,忆诺拍着手叫好,刚想说自己也要尝尝喝酒的滋味,杯子里就被苍祁倒上了果汁。

“小孩子不许喝酒!”忆经年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听话!”

电视里又一次响起了熟悉的音乐,伴随着热烈的开场歌舞,叶家的年宴也正式开始,叶炻靖举起酒杯,目光同围坐在桌前的人们依次交汇,最后停留在叶祈脸上。

“春节快乐。”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微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叶炻靖这才有了些真实感。

还好,那只是一个梦,还好,你们都在这里。

“干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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