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文。絮叨。

叶落归尘·琴心(幕五至幕八)

幕一至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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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之前在宫里没有人乱嚼舌头,公主府可就不同了,有这么好玩儿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连高公公到荣王府传旨的时候见到李偲都忍不住调侃,“殿下的大雁还在吗?”

大雁是没被收下,荣王世子李偲同公主府小郎君叶炻靖的“梁子”却是结下了。

那天李偲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李琬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连忙叫来跟着他去的下人,一问才知道原委,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去,去明日把那大雁炖了,给你姑祖母端过去赔罪吧,哈哈哈哈!”

李偲气得摔了门,把自己关在屋里连饭都不肯吃,直到李琬亲自来道歉,脸色才勉强正常了些。他勒令整个王府都不许再提这事儿,谁再提,打了板子卖出去!

真是!好好的小郎君,戴什么钗朵!

 

昔日那些美好的想象被现实无情地打碎,偏是自己闹出来的笑话,无处可诉,李偲别提有多郁闷,下定决心再不要跟叶炻靖扯上什么关系。然而没过几年,李偲就发现,有些缘分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开的。

圣人一道旨意,李偲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又一道旨意,李偲成了当年那“小凤凰”的——“奶娘。”

 

转眼五载,李偲到了该进弘文馆的年纪,照规矩是可以带一个伴读一同入学,王府起初选了两个,李偲嫌他们笨手笨脚,言明不需要劳什子的伴读。李琬自然不会答应,正在物色人选时候,圣人为他选好的“小伴读”就送到了王府。

“他今年才几岁?识字吗?”看着同前几年没什么区别,还像个软包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的叶炻靖,李偲有些欲哭无泪。当年都是因为这小子,害得本世子被人笑话!本来以为过几年这些闲话就能消停,谁知圣上竟然指名让他当我的伴读,真是孽缘!

叶炻靖许久不见这“侄儿”略有些认生,被侍女领来,看李偲满脸的不乐意,“噌”地缩到李琬身后。

“我会认千字文的!”叶炻靖小声嘟囔了一句,被李琬抱起来。

“这么厉害吶!”

“……”李偲更头痛了。

 

再一万个不情愿,人已经送来,找不出理由送回去,李偲只得拖着这个小“尾巴”进了学,从此叶炻靖成了弘文馆里年纪最小的学生。弘文馆那些学士向来是不论学生们的出身一视同仁的,任是王孙贵胄,进了这门都得乖乖听夫子的话。李琬不担心儿子,怕就怕叶炻靖适应不了,叫来李偲事无巨细地说了一堆,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公主更是不放心,亲自把两个人送到弘文馆,若不是驸马拉着,恨不能在门口搂着儿子哭一通。

李偲按规矩给学士敬了茶,学士考校一番李偲的课业,捋着胡子表示满意。可见到他身后那看起来还没一张琴高的书童,这老夫子忍不住皱起一张已经比老树皮还皱巴的脸。

“这孩子……”

李偲心里翻个白眼,还是耐着性子道,“他是乐成公主府的靖小郎君,我的伴读。”

“可曾读过书?”

“读过的,”李偲怕他又说出“认千字文”这样惹人笑的话来,连忙答道,“家中请了先生教授《毛诗正义》。”

“那是什么?”

“……”

看着那双金色的无辜大眼,李偲死的心都有了。

 

弘文馆里不许有侍女伺候,无论是先生、学生还是仆役役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这么个小丫头似的娃娃在这就显得格格不入了。有好事的听说过那“一双大雁”的旧闻,看叶炻靖的年纪和描述里对的上,便添油加醋地把经年没人提起的笑话又讲了出去,没几日荣王世子带着“小娘子”上学的事儿就传遍了弘文馆。李偲气得牙痒痒,偏带头传话儿的是九皇子,名义上是李偲的小叔,他再生气也无可奈何。如此一来,他对叶炻靖自然就更没什么好脸色。

对于那些人指指点点说的“小娘子”叶炻靖一直都懵懵懂懂的,从他们的语气看,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可叶炻靖不敢问李偲,只安安静静跟在他身边。李偲对他这样有些怯懦的表现更加厌烦,常常故意刁难他。

比如早课时候,李偲故意不喊叶炻靖起床,看着因为迟到而被先生打手板罚站的小伴读那委屈却隐忍的小表情,心里莫名地舒畅。

叶炻靖小小年纪,忍功的确了得,每旬休沐回家,从来报喜不报忧,只说世子殿下对自己很好。公主见儿子即便是瘦了些,精神尚好,只当是功课太紧,变着法地给他炖补品。

哪知叶炻靖越是能忍,李偲就越是变本加厉地折腾他。那些学生们见状,面上夸他御下严格,私下里又说他为人刻薄,这让李偲对这种阳奉阴违的家伙们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好感彻底消失无踪。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落雪的季节到了,先生年纪大身子不大好,每月都有几日不能上课,对学生们的约束便比平日松了些。这天先生又告病没来,学生们坐在屋里临了半日帖子。三九的天儿,炭火烧得再旺,手也免不了冷,九皇子就提议大家凑在炉火边说几个笑话解闷。李偲从来不屑于参与这种无聊的事情,自己抱了琴找个角落坐下,又叫叶炻靖把他的茶盏端来。叶炻靖正在写字,听见世子叫自己,赶紧站起身倒茶。茶壶里是才续的水,满当当沉得很,他力气小,费劲地提起来,还没把茶倒满,就失手打翻了茶盏。好在天气冷水不太烫,人没有事,可李偲方才临的帖子就没那么幸运了。

叶炻靖赶忙用袖子去擦,然而这样只会让那些墨迹更加模糊。李偲气不打一处来,提着叶炻靖的领子就把人扔到院子里,“你给我跪下!”

那边正聊得火热的几个人听到动静都向这边看过来。九皇子平日里就看不惯李偲处处比自己强,这会儿得了机会,立刻奚落道,“世子也真够无情的,这么冷的天让人在院子里跪着,不怕冻坏你的小凤凰啊?”

“闭嘴!”李偲最恨人提起这个词,此时也顾不得对方是皇子,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怎么,李玄卿,你敢对九皇子不敬?”九皇子身边的伴读挑衅地看了一眼李偲,李偲胸口起伏,最后还是握紧拳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九皇子更是得意洋洋,故意又高声说了一遍李偲拿着大雁去公主府“提亲”的事,众人一阵哄笑。九皇子还欲再说,忽然屋内听得一声琴鸣,坐在炉边的孩子们四散而逃,“快跑呀!不然魔音乱耳啦!”

李偲看着九皇子那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呿”了一声,继续弹琴。

 

没有了孩子们的嬉闹声,悠长琴音伴着静谧的落雪,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着。李偲沉浸在琴声之中,心绪慢慢平静下来,若不是几声细微的咳嗽,他几乎忘记了在雪地里跪着的小伴读。

“啧!”他放下琴,踏雪走到阶下,把自己的大氅解开披在叶炻靖瑟瑟发抖的肩上,“行了,别跪了,起来研墨。”

几乎冷到麻木的身子被这样温暖厚实的毛皮衣料包裹住,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叶炻靖抬起头望着李偲,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李偲的目光在那双金色的眼睛上停了片刻马上避开,他轻咳一声,撇下叶炻靖自己往回走。

小家伙跪得久了,脚麻得厉害,刚站起身就被大氅过长的下摆绊倒,直挺挺扑在雪地里。不巧震落了松枝上的积雪,兜头砸下来,小家伙登时就跟吓坏了的鹌鹑一样,缩着头眼睛也不敢睁。李偲无奈地叹口气,回头把他抱起来,自言自语道,“这都几年了,还跟个小丫头似的,难怪被人那么说……”

 

 

 

幕六

说来也是奇怪,叶炻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可任凭李偲怎么欺负,他从来没哭过,直到那天——

 

立春之日万物复苏,阳光明媚得好似一日跨进夏天。脱去了冬日厚厚的棉衣,男孩子们没了束缚,简直要上房揭瓦才好一吐寒冷天气带来的憋闷。

因为迎春礼的关系,弘文馆这一日是放假的,可从东郊外亲祀回宫后的皇帝不知怎么想起弘文馆来了,派了岐王李范以赏赐的名义到弘文馆检查学生们的课业。皇子王孙们有的刚跟着圣人去东郊回来,有的正在家里招猫逗狗,一听又要去学堂,都是好一阵的兵荒马乱。

叶炻靖不必跟着去祭春,昨儿就被公主接回家里。公主府离得远,他收到王府快马送来的消息已经迟了一个时辰,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跟着王府来的人跑回弘文馆去。等叶炻靖赶到的时候,岐王已经在课堂里坐着了,博士正附耳对岐王说什么,不时用手轻轻点下面规规矩矩站着的学生,被点到的人脸上都是一副紧张的神色。

岐王始终笑眯眯的,不住地点头,叶炻靖气喘吁吁跑到门口,见到这阵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李偲站在离门不远的位置,余光一直往门口瞟,见叶炻靖可算来了,微微松口气。他拼命使眼色想让他赶紧进来站好,叶炻靖或许是太不知所措,压根就没看到李偲,反而是岐王不经意见看见门口站着个小娃,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孩子?”

叶炻靖硬着头皮走进去,跪在岐王面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说,“请殿下恕罪,家母是乐成公主。”

“哦?”岐王早听说妹妹有个儿子,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来了兴致,“你就是那个‘小凤凰’?”

李偲差点一口血没喷出去,怎么连岐王都知道了!

叶炻靖涨红了一张脸,头恨不得低到地上。岐王笑着亲自把他扶起来,“乐成逢人就夸你聪明伶俐,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凡吶!”

李偲听不出岐王这话是正经还是戏谑,想上前替叶炻靖解围,谁知一抬头就看见岐王正盯着叶炻靖头上瞧——他那小伴读因为疾走而有些松散的发髻上簪着的,正是当年让李偲误以为他是女孩子的那支凤尾鎏金镶红宝石钗朵。

“……”他突然不想承认自己认识叶炻靖了。

好在岐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先生摆手让叶炻靖下去,叶炻靖这才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挪回李偲身后低头站好。他原以为别人盯着自己看是因为那个“小凤凰”的诨号,却忘记了早上母亲玩笑时插在自己头上的钗朵。叶炻靖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这样的打扮,不能不说十分引人遐想。

当然岐王在这里,没人敢议论。之后就是按照圣人的吩咐,每人赏赐了些笔墨,众人一一谢过岐王。岐王最后讲了些勉励的话,又让先生叫了几个年纪稍长的学生一同往外院去,似是还有事情要交代,李偲也在其中。

山中无老虎,猴子马上就炸开锅,李偲走在最后,听着课堂里传来的叽叽喳喳的声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踏实。他心不在焉地听岐王说了一阵圣人吩咐从今年起弘文馆的学生要依国子监生例考试之类的旨意,同学士们一起目送岐王上了马车。

 

李偲的预感一向很准。

刚回到学堂那个院子的门口,就有一个黑影冲出来撞在他身上,嘴里还嚷嚷着,“李玄卿的小娘子撒泼啦!”

李偲一怔,本能地抓住撞上自己的人,是九皇子的伴读。

那人见到李偲,像是见到厉鬼一般尖叫起来。李偲大步跨进院子,里面早就乱作一团,他一眼见到他的小伴读正骑在不知是谁身上挥动着拳头。叶炻靖头发凌乱,衣裳也被扯开,整个人像是只乍翎子的小公鸡,狠狠抓住自己的对手不放手。周围一群男孩子七手八脚地去拉他,也有人站在边上叫好的,热闹至极。

“住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李偲把手里的人扔到一边,足下一点跃进“包围圈”,抓住叶炻靖还在乱锤的拳头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叶炻靖!”

“我要告诉父皇……呜哇——”被打的那个已经爬不起身,躺在地上双腿乱踢,李偲这才看清他的面容,是九皇子。

叶炻靖红着眼眶,金色的眼睛里迸发出熊熊怒火。看见他唇边的血迹,李偲的火气也上来了。叶炻靖是他的伴读,他要怎么欺负都可以,旁人岂能动一根手指头!

他咬牙低吼道,“你们站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九皇子扶起来!等会儿先生来了有你们好看的!”众人见李偲发火了,也都不敢吭气了,方才被丢出去的伴读一瘸一拐地爬过去扶起九皇子。九皇子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被揍得,脸色跟个紫茄子差不多,他好容易站起身,冲着叶炻靖啐了一口,哼哼唧唧地被人搀着出了院子。

李偲松开叶炻靖,刚要开口,叶炻靖“扑通”就跪下了。李偲还以为是他被打坏了哪里站不住,赶紧去扶他。大概是手上有伤,在被李偲碰到的一瞬,叶炻靖反射性地松开手,手里握着的什么东西“啪”一声落在地上。李偲捡起来一看——是那枚钗朵,凤尾上的流苏散开了,上面还沾着血迹。

叶炻靖白了脸,“咚”地磕了一个响头。

“求殿下不要告诉我父亲。”

 

这件事哪儿需要李偲去告诉,当晚武惠妃在陛下面前哭着为儿子讨回公道的事儿就传遍了宫里宫外。本来小孩子打架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必要惊动圣上。再者说在场的人都看见是九皇子先出言不逊,说叶炻靖是荣王世子的童养媳,后来见叶炻靖不理他,就要去抢人家头上的钗朵,叶炻靖这才急了眼。九皇子仗着人多势众跟叶炻靖动起手,结果被叶炻靖打成了这副模样。打不过人家就跑去告状,实在是怂的可以。

儿子受了委屈,做母亲的难免心疼,尤其是九皇子的母亲乃圣宠正隆的武惠妃。就在人们以为叶炻靖这下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圣上的反应却狠狠打了武惠妃的脸。

他老人家竟然只回了一句——

“打得好!”

噎得九皇子在殿前掉了一筐金豆豆。

 

虽然没有挨罚,叶炻靖还是在家被关了一旬,李偲估摸着事情平息,该回去上学了,便亲自到公主府去接人。

不过他在公主那并没见到叶炻靖,公主先是表达了歉意,又气哼哼地同李偲抱怨起九皇子的跋扈来,好一会儿才说,“去看靖儿吧,他在他父亲那。”

李偲如释重负地告别了姑祖母,被侍女领着往驸马院里去。隔着牡丹花丛,李偲远远就看见叶炻靖站在院子中央,驸马还是坐在那张榻上,不过这回是正襟危坐的。

“在学堂不好好读书,竟然还学会了寻衅滋事,这次若不是圣上宽宏,还不知道你母亲要怎么伤心呢。”

李偲听见驸马正同叶炻靖说话,便自觉等在廊上,点点头示意侍女退下。

“既然做了世子殿下的伴读,就该安分守己,尽心辅佐殿下,而不是隔三差五地惹殿下烦心。”

驸马的语气很严厉,可听起来像是隐忍着什么,这让李偲感到奇怪。他正打算走过去同驸马解释一番自己并不觉得烦心,叶炻靖已经带着哭腔道,“……孩儿知道错了。”

李偲正迈开的步子停住了,他有些不明白此刻心里那种揪痛的感觉从何而来。

“罢了,你好好读书,莫要惹是生非了!”驸马站起身,叶炻靖伸手想要去抓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开。

“爹爹——”

驸马听见叶炻靖唤自己,脚步顿了顿,还是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李偲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心中比方才更加难受。

叶炻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双手死死捏住衣角,肩膀微微颤抖着,连李偲走到他跟前了都没有发现。

直到李偲叫了一声:“靖儿。”

一颗,两颗,有什么落在地上,也砸在李偲心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当年抱小娃的姿势把叶炻靖抱起来。他感觉小家伙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肩窝里,然后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沾在他脖子上,激得他脸颊一阵阵发烫。

“好啦,别哭啦,我在这呢……真是、娘们唧唧的……”

 

幕七

叶炻靖回到弘文馆之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天壤之别。先是学士几乎是轻描淡写地把打架的事儿揭了过去——想来是圣人的意思;而后九皇子将最喜欢的一只蟋蟀送给了他——当然是不是自愿就不好说了。

至于李偲,他不得不承认从叶炻靖趴在他怀里痛哭的那天起,叶炻靖在他心里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世子开始正视自己的小伴读,不再刁难他临帖罚站,有几次先生考察功课,李偲还主动帮他解围。

叶炻靖起初对他从“喂”“哎”忽然变成“靖儿”长,“靖儿”短的很不适应,但父亲的话言犹在耳,为了避免再惹出什么是非,也就别别扭扭地随着李偲去了。小孩子嘛,谁对他好他自然跟谁亲近,说是没心没肺也好,不记仇也好,之前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至于李偲这样做的缘由,他把这归结为是看那“小凤凰”哭得样子,让他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再怎么说,当年是自己看走了眼,叶炻靖那会儿才多大,把责任都推在一个孩子身上未免有违君子之道。更何况,叶炻靖现在是他荣王世子的伴读,两人绑在一条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炻靖好了,他面上不也有光么。

在李偲的关心下,叶炻靖的胆子慢慢大起来,不再是以前畏手畏脚的样子,偶尔还会主动跟李偲提出他对某个问题的见解。李偲发觉叶炻靖其实是个挺通透的孩子,或许是因为驸马对他太过严苛,才导致他这样的性子。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叶炻靖比其他孩子更善于察言观色,这点让李偲非常满意。

等再到旬假时,李偲主动把人送回公主府,在公主和驸马面前很是夸了叶炻靖几句,这让驸马难得对叶炻靖和颜悦色一回。临走叶炻靖追出去,扯着李偲的袖子,踮起脚附耳对他说了声“谢谢”。

奈何叶炻靖的轻松日子并没有过几天,岐王来时透出的风声很快变成正式的文书,整个弘文馆中的学生们如临大敌。虽说弘文馆中也依例有考核,比起国子监里的连小儿科也算不上的。博士学士们再严厉,皇孙公子的身份在这摆着,总不好逼他们头悬梁锥刺股,学不懂的,讲慢点,再学不懂,就干脆略过去,只捡简单的讲,考试亦然,真要是判了谁不及格,头顶上的帽子还要不要。长此以往,二馆诸生的能力比起国子监的差距越来越大。东宫有太傅教导,圣人发愁的是其他的皇子皇孙们,总不好拿出去连作诗著文都成问题,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李偲看着周围的同窗们一个个热锅煎蚂蚁似的,心中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读书从来都是苦差事,业精于勤荒于嬉,道理人人都懂,出身再好,没有真才实学照样草包。所以圣人这道旨意对于李偲而言无非是考试时比平日里多写几个字,对叶炻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的出身其实是有些尴尬的,能以伴读的身份进弘文馆读书还是蒙了天恩,李偲当初对他又不上心,落下的东西绝非一天两天就能补回来。现在李偲是有耐心教他,过几日厌了烦了,又回到之前的状况……想起父亲劝学的话,叶炻靖的紧张不言而喻。

李偲起初并不知道叶炻靖在发愁什么,以为是小伴读觉得读书太枯燥,便想了个“放松身心”的法子。

“不要乱动!手放在这!”

“好热……殿下……”

李偲爱琴,作为他的伴读,叶炻靖岂有不通音律的道理。借着子曰“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这个由头,叶炻靖又多了一样要学的——琴。

三伏的天儿,单是坐在那就一身的汗,更何况还要被逼着弹琴。七八岁的孩子力气小得可怜,再加上手上汗津津的,根本没办法揉响琴弦。李偲把他抱在怀里,捉着他的手硬按在弦上,一双小手被磨得通红。

“放我下去!”叶炻靖扭着身子,想逃开李偲的禁锢,李偲哪儿会轻易放他走,又把人揽得紧些。小孩子的体温高,他就像是抱着一颗木炭,可小家伙越是挣扎,他越不愿意放手,叶炻靖终于被热的受不了了,靠在李偲怀里小狗儿似的喘气。

李偲低头一看,小家伙眼眶都红了,心里一软,把人松开,佯装生气道,“你若是不肯学,我下回可不帮你写功课了!”

“……”被人捏着“七寸”,叶炻靖再不情愿也无可奈何。李偲这位小先生还不明白什么叫“因材施教”,只觉得自己能学会的东西,他的小伴读也一定可以。如此过了一旬,叶炻靖的琴弹得一塌糊涂不说,功课反而还退步了。

这日放榜,李偲看见自己的名字在头一个,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喜悦,他顺着往下找,在最后才找到了叶炻靖的名字,不禁心头火起。明明都免了他跑腿打杂研墨铺纸的活儿,只让他专心跟着自己读书,怎么还是这样惨淡。

“哟——小凤凰这回又是‘状元’!”九皇子总是被李偲压着一头,只能在伴读上扳回一城。这话听得刺耳,李偲咬牙忍了,转头去找叶炻靖的身影,却发现他没有在人群之中。心下有些疑惑,便走出院子去寻他。正巧两个小厮在门口闲谈,他揪住其中一个问道,“看到靖儿了没有?”

“呃,殿下,方才驸马来把靖小郎君叫走了。”

“驸马?”李偲拧眉,明日放假,照例家人在日落之后才可来接人回家,且驸马从来都不会亲自过来,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偲沿着回廊往外走,果然看见驸马的长随正站在先生的房门外,他想了想,翻过栅栏进了中庭,躲在一棵琼花树后面从先生半敞着的窗户往里看。

果然,叶炻靖跪在一旁,垂着头,手里捏着一张纸,或许是这次的考卷。驸马背身正坐,不知说了什么,学士摇摇头。驸马起身对着先生一揖,那个长随走进去递了个盒子给学士。

学士把盒子放在一边,捋着胡子道,“以郎君现在的情况,还是先入小学更合适些……不过既然驸马……”

“公主只有靖儿这一个孩子,还请先生多费心……”

叶炻靖在听见父亲这样说之后身体明显一颤,头更是几乎低到地上。李偲握紧拳头,大步走到门前,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拽起叶炻靖。

“驸马,先生,靖儿是我的伴读,我会负责他的功课。”说罢扯着叶炻靖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殿下……”叶炻靖还在抽噎,被他拽的踉踉跄跄。

“别叫我殿下!”

李偲冷不丁一声大吼,叶炻靖也顾不得哭了,呆呆地看着他。

“……罢了,今天你先跟我回去。”蓝天下划过一双燕影,微风拂动李偲鬓边的长发,凉凉地擦过叶炻靖的鼻端,小家伙忍不住打个喷嚏。李偲弯下腰,捧起叶炻靖的脸,擦干他脸上的泪痕,“你不乐意学琴就不学了,找点你喜欢的。”

叶炻靖脸上写满的不可思议让李偲心里复杂得很,“怎么,不相信我说的?那你跟你父亲回去,我再找个新伴读!”

“不要!”

“瞧把你吓得!”李偲哂笑一声,把人揽进怀里,抬手要去揉他的头。叶炻靖下意识做了个躲的动作。李偲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落在了叶炻靖肩上,而后像是抚摸小动物一般顺着他的肩胛蹭过去。他近来很喜欢这样对叶炻靖,尤其是这小家伙不像之前那么抗拒同自己亲近,令他很是受用。

叶炻靖听见了李偲的话,仰头冲着李偲笑了起来,金色的眼里映着碧蓝的天空,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翠色,李偲不由得看得痴了。还是叶炻靖先松了手,李偲回过神,又弹了弹他的小脑袋,“得了,去把书收拾收拾,过会儿王府的马车就来接了。”

“别的呢?”

“别的不用管,到了自然有新的给你用。”

“好!”

这一日经了太多事,一松懈下来,叶炻靖的眼皮就开始打架。王府的大车走得平稳,伴着有节奏的马蹄声,叶炻靖靠着李偲的肩膀睡着了。

“小凤凰。”注视着伴读恬静的睡颜,年轻的世子心里一片柔软。

 

幕八

李偲还记得,弘文馆里的孩子都期待着旬假,只有他的小伴读每到放假之前都会焦虑不安。叶炻靖从家里回来后总是变得规规矩矩沉默寡言,偶尔接他去王府里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田假有两个月之久,在那么严厉的父亲管教下,想来叶炻靖过得不会太舒坦,正好接了他到王府里一同温习功课。

谁又能说,李偲这样没有自己的私心呢,在学堂里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叶炻靖不在身边的时候,李偲定然觉得不习惯。

李琬对叶炻靖的到来表示热烈地欢迎,毕竟儿子跟弟弟相处得好,在亲情淡漠的皇家难能可贵。公主却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差人来传话,说给荣王添麻烦了云云。

起初公主只以为是小住几日,没成想李偲把叶炻靖不大愿意学琴的事情同荣王一说,第二日就有一位“先生”派人到荣王府来,说打算在这段时间亲自教叶炻靖弹琵琶。这位先生李偲和叶炻靖都不陌生,正是以雅善音律著称的岐王李范。岐王的宅邸与荣王府相距不远,正方便每日去学琵琶,叶炻靖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在这里长住下来。

李偲没料到自己的父亲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请来陛下的亲弟当老师,突然有些嫉妒自己的小伴读了。叶炻靖对李范这个舅舅很有好感,并且听说弹琵琶不会手痛,很积极地给岐王敬过茶算是拜了师父。

自此每日午后,叶炻靖都会被岐王接到府里去学两个时辰琵琶。李偲心里明白,叶炻靖在音律上的天赋远不如自己,无非是找到一件有兴趣的事情做,做得好不好不打紧,开心就成。岐王的确是个好师父,从不会对学生横眉冷对疾言厉色,李偲曾陪着叶炻靖去过几回,看他在岐王的循循善诱下进步越来越明显,心里不禁佩服起岐王的本事。

短短月余,叶炻靖已经可以抱着琵琶弹上几首时下在长安流行的小曲儿。

“我会弹六幺啦,岐王殿下送了我这把琵琶!”这日叶炻靖从岐王府回来,刚掀起车帘子就迫不及待跟李偲炫耀今天学会的曲子。

“哦?待会儿给我奏来听听!”李偲把琵琶递给侍女,亲自把叶炻靖从车上抱下来。他最近个头长了不少,抱起来都吃力了。

尽管早就习惯了李偲这样的行为,在下人们面前,男孩子被这样抱着还是有些害羞的,扭着身子要下来。李偲拗不过放开他,一撒手人就跑到前头去,跑得远了,就躲在一个角落里等李偲找到;或者李偲假装没找到,喊一声“我认输了”,再等他自己跳出来。这是只属于两个人的游戏,李偲最喜欢看他的小凤凰那得意洋洋的小表情。

饭后李偲叫人在中庭里铺了竹簟,侍女捧了香炉来,特地点了沉水香。李偲同王妃请过安回来,就看见叶炻靖懒洋洋地靠着熏笼,一双光裸的小脚丫搭在凭肘一边晃啊晃的。李偲顺势坐下,把他的脚丫搁在自己腿上,递过去琵琶,“不是会弹六幺了?弹给我听听。”

叶炻靖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脚,左右看看不知道足袋扔到哪儿去了,只好正坐起来,用袍子后摆遮住脚。

这把紫檀螺钿琵琶据说是先皇赏给今上的,不久前今上又将它赐予岐王,叶炻靖才学了几天,就得了这么好的琵琶,李偲极度怀疑以叶炻靖现在的水准,用这琵琶简直就是浪费。好在叶炻靖学的还算认真,磕磕绊绊弹完一首曲子,眨巴着大眼睛看李偲。

“唔……不错!”李偲揉揉他的头发,“比琴弹得好多了。”

叶炻靖假装没听出李偲话里的调侃,对着李偲正正经经作揖道,“多谢殿下夸奖。”

瞥见他眼角一丝狡黠,李偲忽然有些无奈,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聪明呢?

 

快立秋,天气渐渐凉了,公主送来新做的袍子,李偲也有份儿。两人沐浴过后侍女把新衣拿来请他们试穿,李偲抖开对着镜子比划了一番,感觉这袍子用料很考究,跟着李偲的侍女沐辰是个有眼力见的,一面帮叶炻靖系衣袋一面介绍说,“这料子叫孔雀罗,是恒州产的贡品。”

李偲的袍子按照世子服的规制,上面绣着八宝祥云图案,而叶炻靖那件上则在领口衣摆袖口上都用金线绣了凤羽的纹样。叶炻靖不满自家娘亲的恶趣味,对着铜镜嘟起嘴。李偲倒是很喜欢,搓搓他的脸蛋儿,哂道,“更像个小凤凰了。”

侍女也捂着嘴笑个不停,叶炻靖脸色发红,扯了半天衣带没解开,又让他们笑了好一阵。

 

叶炻靖住在王府里,之前没有辞退的西席就派上用场,李偲学琴的时候,叶炻靖就跟着老先生念书。因想着一雪前耻,叶炻靖再不喜欢读书也咬着牙上进,遂不多时,课业就有了起色,甚至几次旬考评定都和那个总找麻烦的九皇子不相上下。

日子过得舒心,叶炻靖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只是驸马还是同从前一样严厉,虽说节假会来接他回去,但平日里甚少过问,好在公主总是关心他的,也不理会别人的闲话,隔三差五就往这跑,看儿子开朗了不少,公主深表欣慰,对李偲也是大加赞赏。

而李偲原本觉得漫长而枯燥的学习时光,因为有了叶炻靖在身边,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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