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文。絮叨。

【江南百景图】忆江南·下阕


(接上)

学生们请来了大夫,又七手八脚将二人扶回居处。经过诊治,幸而文徵明除了吸入一些烟气外并无大碍,董其昌右肩伤得较重,需要包扎固定,一段时间内都无法使用右手。来传话的婢女说火已熄灭,多亏画室周围遍植篁竹,有隔火之效,并未殃及其他建筑,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遭,待内室安静下来,夜色将尽了,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格洒入,在董其昌垂眸沉思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明明修了五座望火楼,怎么还是……”被抢出的画轴也一并被送了回来,文徵明心痛地看着上面的焦黑和水痕。

董其昌起身走过去:“我来收拾,你早些回去休息。”

“你的手不能动,快躺下。”文徵明将人扶回榻上,“这几日,我留下照顾你。”

他本该说些感谢的话,却有些不好意思的,便想着做些实事,反正董其昌这人,最是惜字如金,两人相处这些时日,文徵明慢慢摸清楚了他的脾气。

董其昌的目光在文徵明被火燎断的鬓发末梢停留了一瞬,道:“折腾了一夜,你也辛苦了。”

“这些画沾了水,得赶紧摊开晾。”文徵明说着拿起一卷画轴,轻轻掸去上面的烟尘,缓缓展开这卷轴,看轮廓依稀是一幅人像,可惜经过烟熏火燎画中人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了,只依稀分辨得出题在画旁的一句诗——

文徵明疑惑地念道:“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是……”

不等文徵明说完,董其昌开口打断了他,“江南百景图被焚毁的真相,我应该告诉你。”

文徵明闻言一愣,董其昌涩然道:“我入画中,一为寻旧日回忆,二是为帮你重建江南百景,说到底,江南百景图,是因我而毁的。”

文徵明震惊地望向董其昌,董其昌的目光与他相触一瞬便错开。

“吾出身寒微,而立之年才中进士,入翰林院,为皇长子讲官。后因病乞还松江,朝廷屡次征召,吾皆辞不受,每日或是书斋中写画,或是奔走求购历代名家名作以供研习。”

董其昌语气淡淡的,仿佛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他每每讲论起前辈,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而有关自己的事情,还是头一遭说起,故而文徵明听得分外认真。

“……然昔在湖广督学任上我曾得罪过世家,为报复我,他们使人在街头传唱我为富不仁,鱼肉百姓,甚至强抢民女的话本。清者自清,我不曾辩驳什么,却忘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时间久了,流言蜚语不胫而走,我只得将那写画本的和说书的人告到官府。然而三人成虎,乡民只觉得我仗势欺人。那写话本的人家里找到我府上,与我家下人起了冲突,乡民闻讯赶来,拥挤道旁,骂声如沸。”

文徵明怒道:“官府没有人管么?”

“法不责众,”董其昌无奈道,“何况乡民无知,我就算解释,他们也不肯听。”

“乡民无知,读书人总是明事理的,就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读书人确是站出来了,他们说我险如卢杞,富如元载,淫奢如董卓,还说字非颠米,画非痴黄,文章非司马宗门,翰非欧阳班辈,何得侥小人之幸,以滥门名……”

“他们胡说!”文徵明气得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盏,“读书当以修身明志为要,怎可行攻讦毁谤之恶事,有违天道,违圣人言!”

“我闭门不出,想着过些时日也就消停了,咳咳——”董其昌咳了一阵,文徵明赶紧倒了杯温茶,因着他手不方便,亲自送到他嘴边。董其昌饮了口茶,平顺气息后继续说道:“可他们不肯罢休,竟纵火烧了我的书楼,多年搜集的古玩字画皆付之一炬……”

说到这,董其昌不敢再看文徵明,文徵明握住董其昌微微颤抖的手,忽而一滴温热的液体溅落在他的手背上,文徵明心中蓦地一酸,就听得耳边董其昌近乎低泣一般道:“对不起,江南百景图也……”

“无名者汲汲于名,盛名者为名所累,”往日文徵明只觉得董其昌总板着脸,不与人亲近,是性子冷的缘故,现下方明白,他们都曾有过一腔热血,欲以手中笔墨立不世之功,也都躲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厄运。虽不知是何等玄妙的机缘,让本不该相遇的两人,在这画中有了交集,文徵明心中确是庆幸的,甚至有些相见恨晚之感了。“何况,我更喜欢现在这幅我们一起绘制的江南百景图。”

忽地,文徵明的手腕一痛,是被董其昌大力握住了,“你不怨我?”

“我当然怨你了!”文徵明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偏开头别扭道:“你明明对我这么了解,还说跟我不熟,连我的名字都不肯叫!”

文徵明鼓着嘴又添了一句,“还有,那位‘眼前人’是谁呀?”

董其昌一窒,眼中的讶异渐渐变作释然,他唇边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

“徵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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